內容來源:解放日報2020年5月9日8版
記者:楊書源
38歲的中醫鄭安家從武漢回上海快滿1個月了,他在斜土路上的中醫門診診室逐漸恢復人氣。

鄭安家回上海后,在上海的門診部為患者問診。楊書源 攝
4月29日下午,一位60多歲的老太“咚咚咚”跑上3樓,往里頭好奇張望著問了句:“你是從武漢回來的醫生嗎?那我就要找你看病。”
同在武漢奮戰了1個多月的隊員莫仁云,回家后的動靜似乎大些。4月初,武漢各家媒體聯合阿里為他頒發了“天天正能量”特別獎及獎金1萬元。
4月15日,廣西來賓市忻城縣為本地去過武漢的6位醫護人員舉行歡迎儀式——警車開道、市領導到廣場獻花,莫仁云接受了和“正規軍”一樣的待遇。
社交媒體上,北京老中醫李中正的武漢之行更不著痕跡。他診所微信公眾號上,一則“4月19日起李中正大夫從武漢歸來,恢復出診” 的消息,透露了他的行蹤。
這群中醫的故事要從一道征集令說起。2月初,武漢招募個體中醫志愿者的公告在業內流傳:“中共武漢市武昌區委組織部授權蘇州天熠新瑞中醫藥健康管理有限公司,成立慈善中醫之家,招募具有資質的5名醫生和15名護理人員組成醫療隊,進駐武漢市第七醫院特設病區,采取中西醫結合的治療方法,收治新冠肺炎患者。”
因為這道征集令,一群天南海北的個體中醫聚集到了武漢。1個多月里,他們在武漢市第七醫院(以下簡稱“七院”)建立的純中醫治療新冠肺炎的病區,收治了60多位患者。
“這不是一次冒險實驗,而是一次讓有能力的‘體制外’中醫接觸真實病例的機會。”在武漢親歷了這場民間行動的李中正說。
歸來以后
從武漢回來后,鄭安家發現自己最大變化是開藥方時敢于“下猛藥”了。
比如他以前只敢開每服藥10克以內的附片(一味溫補脾腎的中藥),但現在他能從容開出3倍量的藥材。“只要是對癥下藥就可以了,以前總是畏首畏尾的,患者康復得也慢。”他說。
在鄭安家工作的門診部,為了避免機構風險,有一個特別規定——中醫處方如果開出了超過藥典范圍的劑量,需要醫生在那味藥后手寫簽名。鄭安家以前簽字時總會心慌。
然而過去一個多月,這種情緒在武漢隔離病房逆轉了。“我在病房里看到資深中醫趙志宏為一位有糖尿病的患者開附片,按照常理這不可行,但是患者在小劑量服用以后,身體有了好轉,我們又加大了劑量……”鄭安家嘗到了用中醫治療急病的甜頭。
4月15日,在廣西,另一位從武漢歸來的個體醫生莫仁云站在自家診所前。人聲鼎沸,眼前晃動的全是橫幅鮮花,他卻有些局促。
4月16日8點,歸家后第二天早上,莫仁云的診所照常開門了。相比以前每天30多位患者的人流量,這些天的患者人數減少了一半。不過,這對他來說也是好事,他有了更多為病患查體的時間。自從在武漢跟著幾位中醫專家學會了在腳上診脈后,他也把這種診療方式帶回了診所。
他和武漢患者的聯系也沒有斷,一位在隔離點復陽的患者幾乎每天都在微信上和他聊天:發自己一日三餐、舌苔變化圖片以及用藥情況。莫仁云沒有落下過一條信息。
這支志愿者醫療隊的領隊、來自廈門的中醫賀勁是最晚離開武漢的。3月底武漢還沒有解封,隊員們需要陸續回家,志愿者中醫來自四面八方,無法包專機專列,賀勁就充當司機,把隊友們一一送到了武漢臨近城市通車的火車站,目送他們離開。
4月底醫療隊從社會各處募捐的許多防疫物資和藥材沒有用完,他要捐贈給當地公益基金會處理。
當他在武漢忙著清點物資數量、收發快遞時,眼前浮現的卻是2月底,一箱箱物資由志愿者們的小車一點點輸送聚攏到武漢……
“草臺班子”
在疫情最嚴重的武漢,沒有誰比賀勁更清楚,1周內組建這個志愿者中醫隊伍要走過多少禁區。
哪怕是身為本地人的賀勁,最初申請去抗疫一線時,也因為個體醫生身份,曾被7家武漢公立醫院拒之門外。
43歲的賀勁是“慈善中醫之家”到位的第一位醫生。他曾在武漢一家三級中醫院有十多年急診、CCU(心臟重癥監護室)治療經驗。
在沒有醫院接收賀勁時,他想過開通線上免費門診,但是幫助了五六位患者后,實在覺得隔靴搔癢。
2月6日“慈善中醫之家”招募令讓他重燃希望。因為臨床經驗豐富,賀勁被選為了領隊,由他和蘇州那家中醫藥管理公司的負責人戴新瑞組建。

賀勁當時轉發的民間中醫召集令。賀勁供圖
賀勁在朋友圈里發布了招募帖,要求大致是:為人謙虛、不好大喜功、能吃苦并附上一份平時發熱、咳嗽的處方……
當然,入選的首要條件是報名者必須擁有執業醫師資格證。招募令一發布,賀勁每天會收到兩三百個報名電話。
其中,就有莫仁云。2月11日,他出發前往武漢,剛到柳州時就被叫回了,原因是武漢當地防護物資短缺,即使人過去了也進不了病區。他等到了2月13日才重新出發。
鄭安家到武漢的時間比同行晚了近半個月。2月7日報名時,組織者對他進行了線上面試,他回答一些用藥問題時不太完整,沒有入選。半個月后,他再次接到了組織者的電話,告知有了新任務——去另一家定點醫院參與中西醫結合治療。
去武漢的高鐵上,鄭安家碰到了外省支援武漢的一批“正規軍”,雖是同行,但他沒好意思上前搭話,總覺得不夠自信。
實際上鄭安家已經從醫十幾年了,去年夏天也考取了中醫的主治醫師資格證,在老病人圈子里口碑很不錯。
年輕醫生們差不多到位了,賀勁總覺得這樣一個團隊似乎還應該有幾位核心人物。就在這時,北京中醫李中正出現了。
在李中正投遞的簡歷上,賀勁看到不少過硬的標簽:中醫專業博士后、曾任河南中醫學院教師、在網絡上做過《黃帝內經》的公眾普及講授工作……
2月初李中正團隊和賀勁在微信上陸續溝通了2天,主題只有一個:未來這個病區的治療方向。賀勁發現雙方一拍即合,都堅持純中醫治療理念。2月10日,收到賀勁發出的邀請后,李中正立即從北京動身。
不久以后,另一位曾經在北京參加過非典救治的老專家趙志宏也加入了救治的隊伍。臨出發前,他詢問有沒有夜班,得知需要上夜班后他買好當天的機票就來了。到了之后眾人才知道,他已經60多歲了。
從零建病區
“一進病區,我看到的除了床還是床。”這是賀勁2月7日初入武漢市第七醫院六病區的印象,這也是后來這支中醫醫療隊的主戰場。
這個病區是上世紀50年代留下來的老病房,幽暗潮濕,沒有基本的急救設備,也沒有藥房等配套設施,存儲捐贈物資的地方也有些凌亂。
但是,情況隨時都可能惡化的患者等不及了。2月9日下午,六病區在開始運行后的1個小時內,30多張床位就全部收滿了,一共36名病人,以輕中癥患者為主,包括4位重癥患者。
病房的布置十分倉促。比如患者床前來不及掛上個人信息卡,醫生們只好找來白紙,寫上患者個人信息貼在瓷磚上。
當時賀勁的朋友圈里幾乎每天都要發布好幾條征集物資的朋友圈。最缺的還是口服中藥材。一般醫院中醫藥房里常備的中藥有上百種,而這個病區最初只有幾十種藥材。
病區物資最緊張時,進病房的醫生只能拿垃圾袋代替鞋套,有時防護服開裂、護目鏡戴得不夠緊,會讓人一陣后怕。賀勁記得防護物資最緊張時,他在病區里兩天半只換過1次防護服。
除入選醫生外,陸續有中醫志愿者自發開車前來,后備廂裝著滿滿的中藥材。在六病區,志愿者就像是鳥兒筑巢一樣,不斷在把“樹枝”銜過來——李中正記得自己剛來時,進入污染區的隔離門只有一道,一個星期以后工人們加裝了另一道,又過了一個星期,第三道隔離門裝好了,符合隔離病房要求了。接下來呼吸機等檢查儀器也逐漸到位。
病區剛建成時只有2名護士,不少醫生要頂護士的班。后來又有一些志愿者護士來了,但有的來了沒幾天又悄悄退出了。
“她們倒也不是在意報酬和辛勞,而是擔心被感染后不能獲得相應的保障。”李中正說。
就在病區人員混雜的日子里,李中正說自己“花了三分之一的工夫在治療患者身上,其余時間都在處理人員管理上的瑣碎事情”。
但失控的局面還是時有發生。按照當時病區的規章制度,李中正和趙志宏對于患者的治療有決定權,但依舊會有中醫愛好者不聽指揮,擅自為患者扎火針、艾灸。后來,他想到了建立主任查房制度。這不是為了居功,而是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地給同行糾錯。
人員參差不齊、病房沒有職級差別,接下來的工作應該如何展開?醫療隊想到的關鍵一步是對患者進行問診分型:75%的是輕癥患者,口服統一的協定方即可,醫療隊定出了兩個協定方:1號方針對體虛的老年人,2號方則面向一般的成年患者;25%的患者病情較重,需要一人一方,定時監測。
幾位年輕醫生在病房則負責幾位患者的狀況跟蹤,一旦患者在藥效和身體上出現異常,就要及時反饋給幾位年資高的醫生共同處理。
“純中醫”風波
入住六病區的每一位患者,都會在第一時間被告知他在住院期間將接受純中醫治療。這讓不少患者不安甚至焦躁。幾天內,賀勁接到了好幾位患者的投訴,都是質疑中醫治療。
“其實患者在意的并不是中醫還是西醫,他們在意的是療效。”李中正分析。所以處理這些投訴的最有效辦法是在短期內讓患者感受到好轉。
他至今仍記得他到達武漢當天,首次查房時患者臉上的表情——他們的眼神都很淡漠,有種不愿表達的悲傷。
其中有兩位在同一病房的重癥患者,他們下肢足部的脈象都呈現“浮大數而無力”,這是極為危險的信號。
“我記得其中一位和我同歲,46歲,是來武漢幫著在武漢照看孫子的西北人。他臉上像是涂了一層烏油,悶喘得特別厲害。”李中正說。李中正給這位患者開起了小灶,每次查房都要重新復核藥方,幾乎每天的藥材配伍都在發生變化……
3月12日,這位患者已復原大半,在六病區關閉后他轉入了新的醫院。但是出于對之前治療手段的信任,患者沒有跟著新醫院的治療方案走,繼續服用李中正給他開的中藥。
當問起李中正是否和新的管床醫生溝通過這件事,他說沒有。“換一個醫生,就會有新的治療方案,尤其是中醫和西醫,互通的確有難度。” 李中正解釋。
然而,這位患者同病房的病友卻成了六病區唯一的死亡病例。這也是李中正的心結——2月10日查房那日,他就給患者開了藥方,但由于當時藥材中缺少一味附片,替代藥材也找不到。藥方擱置了一天,11日夜間患者病情加重,當日凌晨他離開了人世。
“我很遺憾沒能挽救他。要是有好的附片,要是他再多撐一天,或許不會這樣。”李中正說。這位患者的離世,也給這個臨時組建的團隊帶來了震蕩。有人開始思考是否還要堅持純中醫治療。
而李中正的困惑,并不在于對中醫療法本身的懷疑,而是當時治療藥物不到位,治療方案響應不及時。他提議賀勁立即籌建六病區的中藥房,購買江油附片、去皮炒附片。“自從炒附片進來了以后,治病過程少了許多曲折。”李中正說。
在病區開設1周后,第一位核酸轉陰患者出現了。2月13日,病區里大部分患者出現好轉跡象,隨后陸續有19位患者出院,病區又接收了16位新患者。
個體中醫志愿者在七院一炮打響,先后又進駐了青山區的方艙醫院和武漢市第九醫院的隔離病房。
中醫志愿者們發現,這些病區原本也配有中藥。但是醫生基本嚴格執行國家推薦的治療方案,很少根據患者實際情況調整。但中醫志愿者靈活度更高,在他們治療方案中,有將近30%患者的藥方是量身定制的。
不過西醫的診療手段在這支中醫醫療隊中也沒有偏廢。賀勁記得這樣一幕:趙志宏發現一位患者腹股溝疼痛了一晚上,他建議盡快做彩超檢查,因為這很有可能是下肢靜脈血栓的表現。彩超結果提示趙志宏的推論是正確的。
到關閉病區前,六病區共收治68位新冠陽性患者,其中1位轉入ICU,1位患者死亡,1位患者復陽,轉陰率95.6%。
尋找位置
這趟武漢之行,讓鄭安家覺得最安慰的,是他離開的前幾天,院方為他辦下了工號牌,他在電腦系統里也有了下單開處方的權限。
“就像是你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他說。
賀勁曾看到過一個統計數據,截至3月5日,全國接受純中醫治療的患者88位,其中在武漢的有55位。賀勁在朋友圈里留言“這個數字,還沒算上我們土八路呢!我們六病區目前就有60多例了!”尋找個體醫生、中醫治療在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的位置,這是一次全新的探索。
李中正、趙志宏3月初受邀前往青山區方艙醫院為患者診治時,就曾遇到過身份上的困境:雖青山區相關部門歡迎有資質的個體中醫進艙診療,但是等到他們一一為患者診脈、完成辨證分型,數百包煎好的中藥包卻在送到方艙醫院門口時被攔下了。
接管方艙醫院的醫療隊認為,艙內新冠肺炎患者的治療藥物應由國家統一管理的,如果給患者服下這些新增的中藥,會有許多風險因素。
個別志愿者的行醫資格也引發了爭議。4月底,濟南市槐蔭區衛健局發布公告稱,一位通過“慈善中醫之家”招募去武漢的中醫志愿者,涉嫌無證行醫。鄭安家也回憶起此人和他曾一起在九院的隔離病房救治過患者,屬于“有證醫生的助理”。
“患者對她的技術挺認可。但是她的許多治療理念我不贊同。”鄭安家說。他記得這位志愿者談論過不用尋找穴位、經絡就可以為人體實施針灸的理論,這在鄭安家看來有些不符合中醫原理。后來鄭安家發現,自從院方宣布核驗中醫的職業醫師資格證書后,她就再也沒有在病區露面了,只在外圍幫忙。
李中正說,雖然六病區的醫生是志愿者身份,但大部分團隊成員還是拿到了一筆政府獎勵金,“感謝國家認可了我們,雖然很多志愿者還是把激勵金捐出去了。”
他和學生結合六病區的臨床案例,寫成了在本次新冠肺炎中六經辨證治療的一份報告,他還附上了請戰書,請戰前往其他病區治療重癥新冠肺炎,一起層層遞交給了國家衛生部門。
鄭安家記得他結束任務后,武漢還沒解封,他買不到回上海的車票,最后輾轉到周邊城市才坐上高鐵。
二等座已售空,鄭安家咬牙買下了商務座。這一趟回程花了1100多元,的確有些奢侈。“這是對你勇氣和付出的獎勵。”他默念。